悲惨世界
作者: (法)维克多·雨果(Victor Hugo)著;郑克鲁译
出版社:上海译文出版社,2003
简介:他对这种教理或神秘的观点有何看法呢?人的内心秘密只有在灵魂赤条条地进入坟墓时,才能为人所知。我们确信的是,对他来说,信仰的困惑从来不会伪善地解决。钻石是决不会腐烂的。他竭尽所能地信仰。“credoinPatrem,”他常说。他还从善行义举中汲取这种无愧于良心的满足,它低声地对人说:“你同天主在一起。”
我们认为要写出来的是,可以说,表面上,在主教的信仰之外,他有一种过度的爱心。正是由于他quiamultumamavit,那些“严肃的人”、“庄重的人”和“有理智的人”认为他脆弱;我们悲苦的人间有一些被人喜爱的格言,在这类格言中,自私自利的思想获得学究气的警辟。这过度的爱心是什么呢?这是—种从容的仁爱,正如上文所指出的那样,能推己及人,而且有机会的话,会扩展到事物上。他无怨无恨地生活着。他对天主的创造抱宽容态度。但凡人,即使是最优秀的,身上也有一种不假思索的严酷,那是专门对待动物的。迪涅的主教根本没有这种严酷,而许多教士却固有。他还没有达到婆罗门教的境界,但他似乎思考过《传道书》的这句话:”人们是否知道动物的灵魂到哪里去呢?”面貌丑陋,本能畸形,这不能扰乱他,使他愤怒。他感到的是激动,近乎怜悯。他若有所思,仿佛到表面生活之外,去寻找原因、解释或理由。右时,他似乎请天主减轻刑罚。他观察自然界中还存在的大量混乱事物时不愠不怒,带着语言学家辨认隐迹纸本的目光。这种沉思默想有时使他说出一些古怪的话来。一天早上,他待在花园里;他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,其实他的妹妹走在他后面,而不让他看见;他忽然停住脚步,看着地上的一样东西;这是一只黑色的大蜘蛛,毛茸茸的,很可怕。他的妹妹听到他说:
“可怕的动物!这不是它的过错。”
这些出于仁爱、近乎神圣的幼稚话,为什么不能说呢?幼稚,是的;但这些崇高的幼稚属于圣弗朗索瓦·德·阿西斯和马克—奥雷尔的话。一天,他为了不踩死一只蚂蚁,闪了腰。
这个正直的人就是这样生活。有时,他睡在园子里,没有什么更可敬佩的了。要是相信关于他青年时代甚至壮年时的记载,福来主教从前是一个爱激动的或许是激烈的人。他的普济世人不是一种本能,而是一种巨大信念历经世事,进入心灵,一个个想法慢慢落到他身上的结果;因为对性格而言,就像对岩行而言一样,是会水滴石穿的。这种挖掘磨灭不掉;这种形成摧毁不了。
上文说过,一八一五年,他已经七十五岁,但他显得不到六十。他身材并不高大,有点儿肥胖,为了减肥,他常常走长路;他脚步稳健,略微伛偻,对此,我们根本不想下结论;格列高利十六在八十岁时身板笔直,笑口常开,他却仍然址个坏主教。福来主教具有老百姓所说的“漂亮的面孔”,不过,这副面孔太可爱了,以致人们忘了这是漂亮的。
他谈话时快乐而天真,这是他的优雅举止之—,上文已经提过;人们在他身边感到很自在,似乎快乐从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。他红润鲜艳的脸色,一口洁白的牙齿,完好无缺,—笑就露出来,这些给了他坦荡、随和的神态,这种神态令人这样评价一个人:“这是个老好人,”令人这样评价——个名人:“这是一个憨厚的老头。”读者记得,这是他给拿破仑的印象。初一接触,或第一次见到他的人,这确实是个憨厚的老头。但只要在他身边多呆几个小时,只要稍微看到他在沉思凝想,这憨厚的老头便逐渐改变了,具有无以名之的威严;他饱满的天庭因白发而显得严肃、庄重,由于思索而变得令人敬畏;稳重从仁慈中显示出来,而仁慈却不断地闪出光芒;人们会感到某种激动,这正如我们看到一个天使不断地微笑,慢慢地张开翅膀,就会有这种激动一样。敬佩,难以表达的敬佩,逐步地渗入到您身上,升到您的心房。人们感到面前是一个强有力的、可靠的、宽容的心灵,他的思想博大,因此也只能是温和的。
割风老头做过公证事务员,属于沉得住气的乡下人。有点无知,却很灵巧。这是—种力量:不加怀疑.就会上当。两年多来,住在修道院里,割风待人处事是成功的:他总是独处,忙于园务。无事可做时便很好奇,由于他隔开一段距离看到这些戴着面纱的女人来来去去,面前只有一些幽灵在活动。他很专注,又很敏锐,终于给这些幽灵赋予血肉,对他来说,这些死人是活着的。他像一个聋子—样,目力看得更远,又像瞎子—样,听力尤其灵敏。他致力于辨清不同钟声的含义,他做到了,以至谜一样的沉默的修道院对他一无秘密;这个斯芬克司在他耳畔诉说各种秘密。割风知道—切,隐藏一切。这是他的机伶之处。整个修道院都认为他愚蠢。在宗教上这是个重大优点。有选举权的嬷嬷看重割凡这是个好奇的聋子。他得到信赖。再说,他守规矩,出门只是为了果园和菜园非办不可的事。他行动谨慎也得到公认。但他仍然能让两个人套出话来:修道院里的看门人,他知道接待室的特殊情况;墓地里的掘墓工,他知道墓园里的怪事;这样,他在修女生活的地方,有双重的光芒,一个投向生活,另一个投向死亡。可是他决不滥用。修会很看重他。他年迈、跛脚,目力不济,或许有点聋,有那么多优点!很难找到代替他的人。
老头带着受人尊重的信心,对尊敬的院长讲了一大通话,像乡下人那样既含棍又深刻的话。他久久地谈到自己的年龄、残废、岁月今后加倍地压在他身上,活计不断增加,园子很大,要熬夜,比如上一夜,他趁有月亮要给瓜田盖草席,最后他谈到他有一个兄弟——(院长动了一下)——一个不年轻的兄弟,——(院长动了第二下,不过这是放心的动作)——如果院里愿意的话,他的兄弟可以和他住在一起,给他帮忙,他是个出色的园丁,修会得益不浅,他兄弟的活计干得比他好;——另外,要是不接受他兄弟的话,他这个哥哥感到体衰力弱,顶不下去。非常遗憾,他不得不离开了;——他的兄弟有一个小女儿,带在身边,想在修院里培养她信仰天主谁知道呢。也许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修女。
他说完以后.院长停止数念珠.对他说:
“今天晚上之前,您能搞到一根粗铁棍吗?”
“干什么呢?”
“做杠杆。”
“找得到,尊敬的嬷嬷,”割风回答。
院长不多说尸句话,站了起来,走进隔壁房间,那是会议室,有选举权的嬷嬷可能聚集在那里。割风是独自一人。
“父亲,泰奥杜尔今天上午要来向您请安。”
“泰奥杜尔,是谁呀?”
“您的曾侄孙。”
“啊!”老人说。
然后他又看起来,不再想曾侄孙,泰奥杜尔算什么,而且很快他就气鼓鼓的,几乎一看报就会这样。他拿着的“报纸”,不消说是保王派的,带着敌意宣布,第二天有一件当时巴黎要发生的日常小事件:法学院和医学院的学生,中午要在先贤祠广场上集会;进行商议。关系到一个热门话题:国民自卫军的炮队和陆军大臣与“民兵”,关于在卢浮宫大院里停放大炮发生的冲突。大学生要对此进行“商议”。吉尔诺曼先生气喷填膺,不需要更多的新闻了。
他想到马里于斯,这孩子是大学生,可能也像别人一样前往,“中午在先贤祠广场进行商议”。
正当他想得心里难受时,泰奥杜尔中尉进来了,身穿平民服装,这样灵活些,他由吉尔诺曼小姐小心翼翼地带进来。枪骑兵作过盘算:“德落伊教老祭司没有把—切转成养老金。这就值得不时换成平民月R装。”
吉尔诺曼小姐高声对父亲说:
“泰奥杜尔,您的曾侄孙。”
义小声对,卜尉说:
“样样赞成。”
她抽身走了。
中尉不习惯与令人肃然起敬的长者见面,胆怯地小声说:“您好,曾叔祖,”行了—个混合的礼,下意识和机械地以军礼开始,而以平民的礼结束。
“啊!是您;很好,坐下吧,”老祖宗说。
说完,他完全忘掉枪骑兵。
泰奥杜尔坐下,而吉尔诺曼站了起来。
吉尔诺曼开始来回踱步,双手插在袋里,大声说话,衰老的手指气得乱弄放在背心小口袋的两只表。
“这帮拖鼻涕的家伙!在先贤祠广场集会!那德行像我的女朋友!一帮顽童,昨天还在吃奶呢!要是压他们的鼻子,会挤出奶来!明天中午进行商议!到哪里去?到哪里去?很清楚,要走向深渊。这些无衫党人把我们引导到哪儿去!国民炮队!商议国民炮队!针对国民自卫军的连珠屁,跑到大街上去大艘厥词!伽1同什么人呆在一起?请看一下雅各宾主义走到哪一步吧。我什么赌都敢打,一百万也成,都是些累犯和期满释放的苦役犯。共和党人和苦役犯,只是—丘之貉。卡尔诺说过:‘叛徒,你要我到哪里去?’富歇回答:‘傻瓜,到你愿意去的地方!’共和党人就是这种货色。”
“说得对,”泰奥杜尔说。
吉尔诺曼先生半回过头来,看到是泰奥杜尔,继续说:
“想想看,这家伙卑劣得很,竟去当烧炭党人!为什么你离开了我的家?要去当共和党人。呸!首先人民不要你的共和国,人民不需要,人民有理智,知道以往有国王,将来也总有国王,人民很清楚,归根结蒂,人民只是人民,人民对你的共和国嗤之以鼻,你明白吗,傻瓜!这样任性,真够可怕的!迷上杜舍纳老爹,向断头台做媚眼,在九三年的阳台下唱情歌和弹吉他,所行这些青年多么愚蠢,真该啐他们!他们都到了这个地步。一个也不例外。八要吸一口街上的空气,就会发狂。十九世纪是毒药。随便·—个淘气鬼留起山羊胡,就自以为像模像样了,把长辈扔在那里不管了。这就是共和党人,这就址浪漫派。浪漫派是什么东西,请赏脸告诉我,这是什么东四?荒唐透顶。一年前,《欧那尼》上演合你们的胃口。我要问问你们,《欧那尼》,什么对比,令人讨厌的句子,简直不是用法文写出来的!然后在卢浮宫院子里放大炮。这年头的强盗行径就是这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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