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y name is memory

2004年，弗吉尼亚州霍普伍德
露西筋疲力尽地坐在桌旁，窗外一片嘈杂。草地上大约停着十辆警车，她们曾在那片草地上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，而现在那些轮胎无情地将小草踩在身下，她的心里难过极了。
四周漆黑一片，她凭着记忆摸索到洗手池。其实她可以找到灯的开关，只不过她不愿意让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现她的存在。她拧开水龙头，弯下腰，洗尽妆容和满脸的泪水，然后用一条硬邦邦的棕色毛巾擦干。头上的紫罗兰无精打采地垂落着。她本以为实验室里只有她一个人，可她一转身却发现，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人。她吓了一大跳，然后慢慢走近那个人影。
“你是谁？”她小声地问。
“丹尼尔。”
她停住脚步，窗外的光恰好照到了他的脸上。
“索菲娅。”
她走近了些，想让他看清楚她是谁。“我不是索菲娅，我是露西。”
她的声音微微发颤。他居然不认识她！想起刚才走道上那血腥的一幕，失落的情绪顿时涌了上来，她难过至极。
“过来坐一会儿吧。”他泰然说道，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，仿佛他更希望她是索菲娅。
她沿着教室的墙边往前走着，手指掠过一张张椅子，上面放着学生们留在教室里的夹克衫和书包。在这样的黑夜里，他是不会看见她的裙子的。他倚着墙，慵懒地坐在一张椅子上，跷着二郎腿，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。
她正迟疑着自己应该坐到离他多近的地方时，他伸手拉出了一张椅子，放在了自己的对面。她有些颤抖，甚至连手臂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。她害羞地扯下了别在头发上的紫罗兰。
他弯下腰，从地板上的一个包里拿出了半瓶波旁威士忌，“有人把好东西落这儿了。”他走到洗手池边，从储存柜里拿出了一个塑料杯，“给你！”
他倒满了一杯酒，放在她正前方的桌子上。他靠得那么近，她甚至都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了。露西大脑里一片空白，她觉得呼吸有点困难。她摸摸自己发烫的脖子，脖子肯定都红了，只有在极度不安时她的脖子才会发烫。
“我刚才不知道你在这里。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。
他点点头说：“我来得晚，在停车场我就听到尖叫声了，我想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露西的双手一直颤抖，她不想让丹尼尔看到自己难堪的一面，也许喝一口波旁酒可以镇定一下。丹尼尔也意识到了露西有些紧张，他转过身，将操作台上的本生灯拧开了。火光反射到玻璃门上，教室里瞬间就烁光点点。露西抿了一口酒，冰凉的酒在嘴里蔓延开来，她感受到了一种灼痛，还是不太习惯喝威士忌。
丹尼尔坐回到椅子上，露西问道：“你不喝吗？”这时，他的膝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膝盖。露西觉得，丹尼尔根本就无意喝酒。他时而看看她，时而看看酒杯。过了一会儿，他才伸手接过露西手中的酒杯。她痴痴地凝望着，他的嘴唇碰到了她刚刚触碰的地方，然后抿了一口酒。露西原以为他会为自己另外再倒上一杯酒呢，马妮会怎么解释这件事情呢？这种亲密让她实在难以相信。她居然跟他一起坐着，一起聊天，一起喝酒！这一切都好突然，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。
她又小酌一口，“就是被他看见我颤抖的样子，那也无所谓了。”
她的手、她的唇正在他的手、他的唇刚刚逗留过的地方停留。
你可曾知道，我有多么爱你？
丹尼尔又靠回椅背，头歪向一边，端详着她的脸。他们双膝相碰。
露西等待着他说些什么，但他却只是一直沉默。
她的手不知所措地紧攥着塑料杯，圆形的杯口都被她挤成了椭圆形，露西赶紧放松一点，杯子又变回原状。“我以为这一年结束了，我们就要各奔前程，再也不会讲话了。”她鼓起勇气说道。她感到自己的话语在安静的空气中回旋，历经多年的沉寂终于爆发。她盼着他能说几句安慰她的话。
他一直微笑着。露西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笑容，他好俊美！“我不会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的。”他说。
“你不会？”她惊讶极了，不由自主地问道：“为什么不会？”
他还是那般凝视着她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告诉她，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“我一直在找机会跟你说话，”他慢吞吞地说，“但我不知道——什么时候算时机成熟。”
露西开心极了，她都有些飘飘然了，她多想让马妮也亲耳听听他说的话。
“但是今晚很奇怪，”他继续说道，“也许这并不是最完美的时机，但今晚我只想确保你没事。”
“真的吗？”她担心自己的一脸热切会不会让人觉得很卑微。
他笑着说：“当然啊。”
她又抿了一口波旁酒，晕乎乎地把杯子递给他，仿佛他俩是深交多年的好友。他可曾知道她总是挂念他，常常思念他，甚至仔细地回味他的每一个眼神、每一个动作？“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？”
“这么跟你说吧，”他仔细斟酌着应该如何开口，露西不明白这一切，他该怎么跟她解释呢？他又喝了一大口酒，“也许我不该这么做，我也不知道。”他摇了摇头，一脸严肃。
露西不明白他是说喝酒，还是在说跟她交谈。“不该做什么？”
他的眼神那么专注，露西更加紧张了。她以前最大的梦想无非就是有一天他能看着自己的眼睛，但是现在这样似乎有点太过火了，就像将成桶成桶的水浇灌着久已干涸的土地一样，来得太突然，太热烈了。
“我经常幻想今天这样的场景。我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你，但我又不想——”他顿了顿，“吓到你。”
从来没有一个男生这样跟她说话。没有半句废话，没有挑逗，甚至一点儿都不浪漫，但他的眼神是那么地灼热。他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。
她狠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。她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看。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，但又不想把他一个人晾在一边。“你知道我有多在意你吗？”
他们双膝相对，慢慢靠近彼此。他张开双腿，夹住了她的双腿，她的膝盖几乎都蹭到他的胯下了。她的膝盖光滑极了，而他的膝盖埋在她的裙下，顶着她的内裤。露西心跳加速，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。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，她怀疑这纯粹是她自己的幻象。
“是吗？”他问道。她顿时意识到，他仿佛如海绵般吸取着自己的水分，他和她一样饥渴。
他伸出手，挽向她的后颈，顺势把她拉了过来。她屏住呼吸，天哪，他的双唇竟贴了过来。他竟然吻了她！他的呼吸、他的温暖、他的气息，都是那么让她陶醉。她身子往前倾，甚至能感到桌子擦过自己的胸膛，她的心砰砰直跳。
酒杯被他的手臂碰倒了，她隐隐感到酒在脚下流淌着，但她毫不在意。她想永远沉醉在他的吻里，不过同时她也觉得有些奇怪，她的内心里似乎有一种声音，就如一道沉重的禁令，一直不断地告诉她不要沉沦下去。她努力想摆脱这种感觉，但是它不断地往她的脑袋里钻，露西都要崩溃了。
这是一种感觉，也像是一种回忆，不断地在她的脑海里碰撞、膨胀，直至爆发。这种感觉似乎很熟悉，又远比熟悉来得更加强烈。
露西觉得有点眩晕，突然害怕起来。她睁开双眼，直视着他的眼睛，抽身离开他的怀抱。她感到脸上的泪水似乎和以前的泪不一样。
“你是谁？”她喃喃说道。
他睁大了眼睛，继而又平静下来，“你记起来了？”
她突然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。房间旋转起来，越转越快。她闭上眼睛，他仍在她脑海里浮现，仿佛他一直存在她的记忆里。他躺在一张床上，她低头看着他，绝望如湍流般涌来，她却无法理解那是为什么。
她感到他正握着她的手——她意识过来了——而且握得紧紧的。
她睁开眼睛，他的表情里充满了期待，她只想立马躲开。“你记起来了吗？”那一刻，仿佛他的人生全部系在她的回答里。
她觉得有些恐惧。另一个场景在脑海中划过，时而模糊，时而清晰。还是他，只是不知身在何方。清醒和梦幻交织变换着，她已经分不清了。“我以前认识你吗？”她觉得她肯定认识，但是又??身处于陌生的地方令她惊恐不已。
“认识。”她看到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。
他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，紧紧地抱在怀里。她感觉到了一阵砰砰的心跳声，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心跳。“你是索菲娅，你知道吗？”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，似乎有泪水滴到了她的头上。
要不是有他扶着，露西都要滑倒了。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，更不知道自己还记得什么。也许是喝醉了，一时失去了理智吧。
难道就是这样的吗？也许达纳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，但露西很讨厌。她幻想着救护车赶快来救她。她想念妈妈了。
她猛然挣开他的双手，“我不太舒服。”她瞬间泪流满面。
丹尼尔不想放开她。看到她脸色苍白，眼里充满了恐惧，他紧张地问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“我得走了。”
“索菲娅！”他还紧紧抓着她的裙子，他根本就不想放手。
“不，我是露西！”露西大声说。难道他真的疯了吗？他肯定是疯了，他搞错了，把她当成别人了，他肯定患有某种精神病吧。他那么疯狂，以至把她也传染了。
她突然觉得有些危险。她那么在意他，但爱上他似乎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，他是不会爱上她的。他让露西彻底困惑了，他居然把她看成别人？她是那么想要相信他，以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
“求求你，放开我吧。”
“不，等一下，索菲娅，你一定记得的。”
“不！我不记得了，你吓到我了，我不知道，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讲什么。”她已经泣不成声了。
584年，君士坦丁堡
大概11 岁时，我站在博斯普鲁斯附近一个市集的蔬菜摊位边。当时我穷困潦倒，连一双鞋子也没有。远处突然热闹起来，许多人抬着像一顶轿子似的东西慢慢往前走。看起来很有趣，我慢慢地走过去，远远地跟着。我知道，如果我靠近，他们会像驱赶过街老鼠一样把我赶走，我只想凑凑热闹。
微风轻拂着精致柔软的窗帘。一阵风吹过，轿子里就露出一个人的膝盖，或手，或一只做工精细的袖子。看得出来，这是一个女人。
我断定她是一位公主。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样的词语来描述她更合适。仆人们拐弯时，窗帘晃动，我看见了她的手指，还看见一张向外凝望的脸。刹那间，我本能地认出了她。她在看我！我倒吸了一口气，发出了一声尖叫。她颈部的姿势、她圆溜溜的黑眼睛都表明，她在盯着我看。当然，这并不是一张完全相同的脸，但她就是那个姑娘。现在，她的年纪至少比我大25 岁。
博斯普鲁斯市集的那个女人让我像着了魔似的冲她直奔而去。我用脏兮兮的双手扯着帘子，边跑边拽。“我、我——我是——你是——我想??”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我们之间的关系。“你还记得我吗？”我很天真，我没有意识到她不认识我。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些话。如果稍微思考一下，我就不会认为她还记得我。
我不知道她是否理解我，甚至不记得自己说的是什么语言。没过一会儿，就有一个粗壮的仆人过来拽我。我瘦骨嶙峋，个头矮小。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我举了起来，扔到了小巷子里。接着，他跨过我的身体，猛踢我的肋骨和胸膛。
“住手！”她把帘子拉向一边，大声制止道。
他没有立即停下来，继续踢着我的脸。“她是长官夫人，而你只不过是只过街老鼠！”他呵斥道。
她不顾仆人的反对，走出了轿子。这时，人群把我围了起来。“他不过是个孩子！”她说，“不许再打他了。”她说着一口高雅的希腊语。
“对不起。”我也用希腊语说道。她弯下腰来，双手抚摩着我的脸颊。我感到鼻孔里流出血来。我亏欠她好多，可她不但不嫌弃我，还对我这么友善。我心里十分难过，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。
“对不起。”我用古阿拉姆语再次跟她道歉，当初第一次跟她道歉时就是用古阿拉姆语，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唤醒她的记忆。我总是这样，期待她能回忆起来。她看上去很忧伤。
“是我对不起你。”她站起身来，“带他回家吧。”她命令一个女仆送我回家，接着就消失在帘子后。
那时我无家可归，我没有妈妈，我一个人偷偷地溜走了，省得那个女仆也来踢我。
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，我每天都在那个摊位徘徊，希望还能再见到她。我经常想着再次见面时我应该怎么做，如果我们两个人离得很近，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？我在附近的一个香料摊位谋得了一份搬运货物的工作，攒下了一点小钱，给她买了一些小玩意儿：一个橙子和一个蜂巢。但是我再也没见过她。后来，我在一场霍乱中死去了，那一生我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现在回过头来想想，原来从那时起，就注定了我几生几世的不幸。我们总是擦肩而过，她是别人的妻子，她忘记了我。
尽管遭受毒打，但遇见她仍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。坦白地说，我对自己的生命也很困惑不解，我一直在寻觅生命的模式。即便她只是我心中的幻象，我也知足了。她回来了，不管我曾对她做过什么，她又重生了。她依然美若天仙，她很富有。我又可以再见到她。不是说我将见到她，而是说至少我有可能看见她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这是我第一次理解到生命的重生能力。
1918年，英国哈斯顿伯里庄园
我曾出生在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附近、黑山共和国、莱比锡边境（两次），还有多尔多涅。在这个过程中，我很自然地掌握了多种语言和技能。我好像不太向南或向北迁移。我只有一次出生在非洲，那是在如今叫做莫桑比克国的东部。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让我感觉既如获恩赐又浩劫余生。这是个多么美丽而又多么无情的地方！我双手的阴暗至今仍不时地出现在梦中，这是我的一部分。还有一次是出生在丹麦。但除此以外，我似乎一直都是出生在北半球。
在一次短暂而痛苦的生命中，我只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，在希腊见了索菲娅短短的一面。那时，为了一次贸易任务，我从黑山共和国去往雅典。我是个政治家和商人，拥有大笔财富。几次生命下来，我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权势和金钱，首先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，其次是因为我不知道，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些什么。大约这样过了六辈子的生活之后，我才意识到不能为了死而活着。
当时我对自己颇为满意。我有一个胖老婆和两个漂亮的情妇，还有一老一小。另外，我有一个面向达尔马提亚的城堡，那里储藏了数不清的艺术品，但我从未去看过。我不曾忘记过索菲娅，但是她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日渐模糊。
那天，我穿着华丽，走在雅典的一条街上，身边围着一群随从，他们佩服我的智慧，听着我讲的笑话笑个不停。就在这时，她出现在我的视线中。她在一条小巷的尽头，肤色微黑，眼睛青肿，手里紧抓着一片面包。我猜那是她偷来的，因为我朝她走过去时，她就开始疯狂地跑。我追着她，随从们都摸不着头脑了。当时我很肥胖，而且有痛风病，所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追到她。她哭了。我紧紧地抱着她，她骨瘦如柴，仿佛是个用细柴和旧布拼凑成的木偶。
“没事没事。”我安慰着她，我尝试了许多种语言，最后，她好像听懂了。“我是你的朋友。”她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，但因为饱受饥饿之苦，她看起来还不到6 岁。她不想跟我走，我就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。我很想给她买些吃的、喝的、穿的，但我不敢离开她，我怕我一转头，她又消失了。
我们在那里坐了许久。我跟她说话，给她讲我们之间的故事，直到太阳西沉，月亮爬上树梢。我抱着她，她在我的怀里入睡。她的心跳很快，呼吸很急促，我不禁去摸摸她的额头，我这才知道，她发烧了。我把她带到我住的别墅里，并叫来城里最好的阿拉伯医生。我们把她抱到床上后，才发现在她身上曾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情。她的左手臂肘部以上几乎完全断掉了，伤口胡乱地包扎着，感染已经很严重。我坐在她的身旁，一直照料着她。两天后，她死去了。我眼睁睁地看着她，却什么也做不了。
此后五百多年里，我都没再见到她。我担心她的灵魂是否已经结束，因为像她这样的人生所遭受的苦痛是很难愈合的。一些灵魂会以健全的姿态出窍，而另一些则以彻底的无望而结束。我说过，是欲望让我们回到人世，想要寻求更多。无论你人生的结局是明朗还是灰暗，欲望通常是你最终所剩的仅有。
在我不知羞愧的心里，我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和索菲娅完完全全地在一起。虽然我讨厌那个说法（什么“灵魂伴侣”），可又想不出更好的词。我一直期待，有一天通过她可以洗尽我的罪孽，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。我甚至很厚颜无耻地认为自己能比其他人更爱惜她。我总是怕她找到了另一半，而那个人却不是我，那么我将永远愚钝，永远无法完美。